过去，文艺理论界有一种相当流行的看法，认为最早而又全面论述劳动与原始艺术的关系、阐明劳动创造艺术思想的。是二十世纪初期俄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普列汉诺夫。现在看来，这种观点我值得研究了。因为事实证明，远在普列汉诺夫一千多年以前，我国古代彝族的文艺理论论家就已经讨论了劳动与原始艺术关系的重大理论问题，并且初步萌发了劳动创造艺术的基本思想。这位理论家就是直到现在还为世人所知甚少的彝族古代著名的经师、学者、诗人和文艺理论批评家举奢哲。
在彝族古代史上，举奢哲是一位影响深远的思想家。他的著作很多，有历史、经书、诗歌、故事和文论。在他的文论中，有一篇名为叫《谈工艺制作》的诗论，篇幅虽然不长，却相当深刻地讨论了原始工艺即原始艺术的起源问题。我们认为这是目前为止世界最早的劳动与艺术的关系论。
诗论从古时讲起：在遥远而蛮荒的古代，人类居住在岩洞、箐林里，生活十分艰苦。那时他们连基本的物质生活需要都难以维持，哪里还谈得上去享受生活中的美呢？4后，人类渐渐聪明起来，他们学会了制造工具，打石头，做石刀，用石刀剔兽肉，剐兽皮，把剐过的兽皮披在身上，抵御寒冷。有的又去建造房屋，人类从此可免风餐露宿之苦了。还有的去开矿，开出了金、银、铜、铁等矿，他们便打金、打银、打铜和打铁，工匠就这么出现了。更重要的还在于：随着技术的进步，人类物质生活有了艺即原始艺术产生的必要条件，却并非是根本的条件，根本的条件在于人类依靠自己的双手进行艰苦卓绝的劳动。由于劳动，人类创造了物质财富，在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人类又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出现了许多能工巧匠。这些能工巧匠既是拥有专门技能的行家里手，又是人类的第一批艺术家，因为他们不仅去建造房屋，而且在房屋上雕梁画栋，不仅去织布做衣，而且在衣物上挑花绣朵，工艺或艺术便由此而萌芽了。在这里，蕴含着作者一个十分重要的艺术观点，那就是劳动和原始艺术的产生密切相关，它们之间不可分离。倘若再进一步推论，必然得出劳动创造了艺术和艺术家，而艺术又美化了人类生活的结论。
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人类的一切产品——包括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都是一定条件下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作为精神产品的文学艺术，尽管其特殊性，但它同样离不开人类的实践活动。在人类的蒙昧时代，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还没有分离，那时人类最基本、最长期的实践活动当然就是生产劳动。原始艺术的产生，无论其具体情况多么复杂，但归根结底总是直接或间接地与物质生产劳动紧密相关，或者本身就是物质生产劳动的组成部分。正如鲁迅在《门外文谈》中所说的那样：“我们的祖先是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地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抗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抗育派’。因此，劳动创造艺术的观点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的。举奢哲在一千多年前就超越了大多数经师的局限，讨论了劳动与原始艺术起源的关系，并初步有了劳动与艺术不可分割的朴素认识，实在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贡献。
我们知道，鲁迅在《门外文谈》中所明确表述的劳动创造艺术的观点，吸收和借鉴了普列汉诺夫的美学思想。1928年左右，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在左翼文艺界内部曾经发生过一场革命文学的论争，这场论争的直接结果之一便是促进了鲁迅进化论思想向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深刻转化。从1928年到1930年，鲁迅借论争之机，阅读了一系列的无产阶级文艺论著，还翻译了日本和苏联的一些文艺理论著作，其中就有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事后，鲁迅不无感慨地说：“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普列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鲁迅所谓的“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显然包括了原始艺术的起源问题。
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没有地址的信）》写于1899至1900年。普列汉诺夫在这些文艺书简中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认为经济关系既然决定人类的生活关系，也必然决定原始艺术的性质，那么原始艺术的发生和发展，必然要受原始社会阶段的特殊的生产力的影响和制约。在这个基础上，他得出了劳动创造原始艺术的著名结论。普列汉诺夫在论证自己观点的时候，利用了几个世纪以来人种学家、基督教传教士、旅行家以及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们所能提供的大量原始艺术的有关资料和著作，其中特别引证了德国经济学家毕歇尔《劳动与节奏》一书中的部分内容。应当指出，毕歇尔的《劳动与节奏》一书中的部分内容。应当指出，毕歇尔的《劳动与节奏》先于《论艺术（没有地址的信）》问世。
《劳动与节奏》于1896年在莱比锡出版。作为一名优秀的历史学派的经济学家，毕歇尔比较尊重客观事实，比较重视生产力对原始艺术的影响，因此他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出了一些与唯心主义思想背道而驰的观点。例如，他在研究了劳动、音乐与诗歌的相互关系之后说道：“在其发展的最初阶段上，劳动、音乐和诗歌是极其紧密地互相联系着的，然而三位一体的基本组成部分是劳动，其余的组成部分只具有从属的意义。”正因为如此，普列汉诺夫称赞毕歇尔为“最出色的经济学家”，“有思想的学者之一”。但是，这位出色的经济学家的思想又是矛盾的，摇摆不定的，他在一些地方宣称“劳动必然先于舞蹈”，而在另一些地方又说“游戏先于劳动”、“艺术先于有用物品的生产”。以至普列汉诺夫十分惊讶，不懂他怎么会在同一部著作中得出如此相反的结论。我们认为，当毕歇尔从客观事实出发来考察原始艺术的时候，部分地摆脱了唯心主义传统观念的束缚，因而得出了一些“出色的结论”；相反，当他不顾客观事实，从而陷入唯心主义传统观念窠臼之中，便又得出了互相矛盾的结论。这种现象，在过去时代的许多优秀人物身上都曾发生过。
当然，在毕歇尔之前也曾有人讨论过原始艺术的起源问题，比如德国哲学家康德、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德国考古学家雷纳克等等。但他们大都是从唯心主义的观念出发来研究原始艺术的起源问题等。因而得出了艺术于起源游戏或艺术起源于魔法的结论，文学史上将他们的观点称为“游戏说”或“魔法说”。
通过以上简略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关于劳动创造艺术的论点，渊源于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没有地址的信）》；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似乎还未发现鲁迅直接研究过原始艺术的迹象，因此可以说他的观点是从普列汉诺夫的美学思想中“拿来”的。而普列汉诺夫同样没有亲自深入到原始民族中曲考察过原始艺术的起源问题——淡然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普列汉诺夫利用率大量的第二手材料，进行了全面而系统地研究，并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得出了科学的结论。然而，普列汉诺夫的观点也有继承性，因为在他之前接触的德国经济学家毕歇尔已经明确地表述过劳动与原始艺术不可分离、且劳动先于艺术的看法。但是，不管毕歇尔也好，普列汉诺夫也好，他们的著作都写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那样的背景之下，在那个时期，许多学者已经直接或间接地为他们准备了较为充分的条件，因而并不怎么令人特别感到惊异。
令人着实惊异的倒是古代彝族的文艺理论家举奢哲的上述思想。据初步研究，举奢哲为清康熙三年（1664）上推六十六代的一位古人。粗略推算，约相当于南北朝时期，与《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和《诗品》的作者钟嵘同时。换句话说，举奢哲大约生活于四世纪至五世纪之间，比毕歇尔、普列汉诺夫要早一千三百年左右。
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彝族经师，怎么会具有如此先进的观点呢？
第一，作为古代彝族的一位大经师、大毕摩，举奢哲世界观中的唯心主义成分淡然不可忽视；但作为一位优秀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他世界观中鲜明的唯物主义倾向同样不可忽视。举奢哲的唯物主义倾向，主要来源于古代彝族的宇宙观。彝族先民认为，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是物质，物质在不断变化，世界也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而人，是能够逐步认识世界的。举奢哲基本继承了这些思想，因此他的世界观表现了唯物主义的倾向。正是这种朴素的唯物主义倾向，使他在研究原始工艺即原始艺术产生的时候，首先能从原始人类的物质需要和极端低下的生产水平出发去思考问题，进而认识到必须在基本满足人类生活需要的前提下，才有可能进一步满足人类的精神需要，因而工艺技术一开始就与人类的实用目的、与人类的劳动实践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样，他的认识便超越了唯心主义的局限，趋向了较为科学的结论。
第二，举奢哲的文艺美学观属于古典写实主义的范畴。谁都知道，古典写实主义的基础是写实论。用举奢哲的话来说，不论写什么人、什么事、都要“忠实”于那个人和那个事，不能“任意去编造，把假写成真”。即便写地位极高、权势极大的君长，他的法令有多严?他的家业有多大？他和百姓的关系怎么样？百姓跟从他吗？君长残暴吗？这些“大关系”都要准确无误地记下来。从这些观点出发，他在写作时力求真实，力求客观，这就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主观唯心主义的说教，有可能得出一些较为准确的结论。恩格斯曾经高度赞扬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精神，从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恩格斯学到的东西”比从当时所有的专门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的全部著作合拢起来所学到的还要多”，并肯定这是“现实主义最伟大的胜利之一”！我们难道不可能认为，举奢哲的一些进步思想同样表现了古典写实主义的巨大胜利！
第三，举奢哲生活在一千多年以前的彝族古代社会，那是彝族正处于氏族社会向奴隶社会的过渡时期。正如一个世纪以前，也处于同样时期的非洲、美洲的一些原始民族还保留着原始艺术的活标本一样，古代彝族可能保留了这样的一些活标本，这就为他提供了直接考察和研究原始工艺即原始艺术如何产生的客观条件。加上他世界观中的唯物主义倾向和美学观中的求真要求，终于使他得出了比较符合科学的结论。
总而言之，举奢哲对劳动与原始艺术产生关系所作的一些论述，由于时代条件的限制，尽管并不全面，也不十分深刻，有些问题他也不可能正确地予以解决，但其中所包含的科学成分还是很值得我们重视结合加以研究的。我们认为，把他的《谈工艺制作》一文看成是目前世界上最早的劳动与原始艺术的关系论，是可以成立的。
注：
①《谈工艺制作》，原文载《彝族诗文论》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8月版
②③见《族诗文论·谈工艺制作》
④见鲁迅《三闲集·序言》
⑤⑥普列汉诺夫《论艺术（没有地址的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4年12月版
⑦见《彝族诗文论·井数的写法
⑧见,《彝族诗文论·论历史和诗的写法》
⑨《马克列斯论文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12月版
